作者序:
迎接一一零年之際,你過去的十年好嗎?
改變了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
十二月之際,我揀選四首唐詩,
由充滿銳氣的 <劍客>
荒誕享樂的 <遣懷>
感嘆物換星移的 <淮上喜會梁川故人>
到徒增遺憾的 <虞美人>
無論你在人生的哪一個階段,
祝褔你有一個最浪漫的十二月,
和下一個不後悔的十年。
他打電話來劈頭就問:女詩人,十年一覺揚州夢,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
我懶得理你。我回答。
電話那頭的他,始於大笑,結尾卻有點感傷。
我敏感地聽出來-那種無奈,
只好,出於義務地問他:你怎麼了?
他說:
我二十歲的時候,
就像一把鋒利的劍,
那時怎麼懂得-鋒芒不外露的道理。
滿腔抱負總想讓人看見,
不小心得罪了小人。
你讓我聯想到-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唐 賈島 劍客
十年磨劍,韜光養晦,才能欲施的豪情壯志,
在他尚未被生活磨滅熱誠之前,
爾後因他的直言不諱,賦詩諷刺權貴,被評為-無才之人,
科舉落第,終不得志,意境多孤苦荒涼。
賈島家貧,原出家為和尚,
在斟酌詩詞用語的路上,
撞上長安市長-韓愈
文人相惜,
韓愈鼓勵他進京趕考,
他才因而還俗。
我從來不想當和尚,
我可沒辦法.他說。
我知道你沒辦法,
剛認識你的時候,
你就是在紅塵中打滾的浪子。我回答。
浪子?感謝稱讚.他說
這是褒是貶聽不出來?我說
當浪子也要有浪子的本事.他聳肩
贏得青樓薄倖名.我說
什麼?他疑惑地問。
我回答你一開始的問題.你要聽的答案是這句嗎?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唐 杜牧 遣懷
杜牧因為官場失意,在揚州載歌載舞,倚紅偎翠,
一位十幾歲為孫子兵法做註解,
二十三歲以<阿房宮賦>針貶時事,
二十六歲進士及第的青年才俊
三十多歲仍在淮南節度使牛僧儒幕府任刀筆吏,
看來他不擅做人;倒挺會作樂。
雖大才小用,幸好揚州是唐代極樂之地,
歌舞昇平,宴飲達旦,
升遷無名,卻在青樓女子的口中,流傳著用情不專的名聲。
杜牧的長官-牛僧儒,為保護杜牧安全,
夜夜派數十便衣兵卒,悄然隨行,在杜牧轉調長安前,
才出示他流連青樓的諸多紀錄,
杜牧十分慚愧懊悔,
因賦此詩。
他聽完反問我:
妳覺得,這首詩,
究竟是感嘆還是炫耀?
惋惜的是;
回想十年,恍如夢境,一事無成,
十年和一覺;放在一起,
是多麼鮮明的對比
也許沒有十年的累積,沒辦法促成那刻的覺醒,
醒悟是一瞬間的事
但誰知道那之前要沈溺多久?
十年.我回答
他笑著說:
妳這伶牙俐齒的傢伙.
炫耀的是;
杜牧大約想表達即便政壇失意,
他仍佔領青樓一席之地。
我反問他:
青樓女子,
你怎麼知道是佔領了她的心房
還是人家配合演出?
妳說的並沒錯.他說。
真難得,你會承認自己佔了下風。我說。
所以,
某天我失眠了一整夜,
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等天亮,
十年繁華如夢,似過眼雲煙,
有些人我記得臉孔姓名,
更多則是遺忘,
我才明白,風花雪月不再吸引我.
試圖以甜蜜的記憶自我慰藉,
卻引起歲月蹉跎的傷悲。
所以你打電話來告訴我,
你要歸隱山林了嗎?
我問。
當然沒有!
故事還沒完,
我沒有窩囊到,想以揚州夢作為結尾。
那你後來做了什麼?我問
後來阿!我離開公司,
和朋友創業,
人生的際遇很奇妙,
以前總覺得時不我予,
從沒想過自己會有現在這麼一天,
小小的成功。
你謙虛了,
這段我沒參與到,但我們不是來客套的吧?!
我說。
是啊!那時我常常不在台灣,
好不容易回來,妳又忙。他說。
還好,我沒有多忙,我只是比較自閉&古怪。
我笑了笑。
我知道。他隔著電話傳來了笑意。
今年碰到疫情,
所以回台灣避難,
以前一起創業的戰友,
幾年前,因理念不合,也分道揚鑣了。
昨天再見到他,
他也剛好回台灣陪妻小,
一起把酒言歡時,
回憶從前,
席間聊的總是創業,
現在我們卻笑談,
現在年輕人的夢想怎麼變得那麼柔軟?
溫馴且缺乏力道,
這裡是可愛動物區,缺乏野狼。
那你是承認自己老了?老狼?=台語(老人)。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為自己的幽默放聲大笑。
大概吧!我也準備退休了,
昨天看到昔日老友鬢角斑白,
我才驚覺自己,大概也是別人眼中的大叔了。他故作輕鬆地說。
江漢曾為客, 相逢每醉還。
浮雲一別後, 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 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 淮上有秋山。
唐 韋應物 淮上喜會梁川故人
韋應物和闊別十年的故知重逢,
談笑風生中,憶起年少時的歡樂,
如今能像舊日般談笑風生,可我們終究不同於往日。
你的朋友倒是聰明,早早退休享受人生,
而詩人韋應物,
貪戀淮上秋山,風光美景,遲遲不歸來,
如同你貪戀功名利祿,至今仍流連忘返呢!
這我不否認,
只是我認為時候也到了,
人生跟投資一樣,人人都想著止損,
很少人想著只盈,不是嗎?
贏的時候要收手,容易嗎?
人性本是貪。
他說。
語畢,他頓了頓,繼續說:
這場疫情,讓我沈澱了許多事情…
反思過去數個十年,
哎呀!人生也沒有再幾個十年了。
他打了一個呵欠。
十二月了,要迎接民國一百十一年,
那你接下來想做什麼?我問
他接著說:
昨夜回到家,
不知是一時酒喝多了,還是什麼?
從來不生病的我,
發了高燒,
冰敷一夜,
今晨起床就好了,奇蹟般地像沒事一樣,
我拉開窗簾,外頭豔陽高照。
妳剛才問我,想做什麼嗎?
我只想聽聽妳的聲音。
他說。
我們沈默了很久很久,
像在遙遠曠野上掉下一根最細的針,
聲波的傳遞時間差,
讓我許久才接收到他的音訊…
妳先去忙吧!我晚點傳訊息給妳。
他說。
終結了這場沈默。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清 納蘭容若 虞美人
我的手機裡收到他的訊息。
十年!好一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