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正歷經一場變化。這座城市正在興建輕軌電車系統,大部分的建築也被拆除了,而來自濱海地區的鮮花首度出現在城裡的花店,以及充滿異國情調的殖民商店中。成堆的香蕉、椰子和石榴彷彿由魔法變現出來,各式各樣的西伯利亞魚類也躺在魚販攤子的石板上。人口倍翻,而俄語口音更加豐富,路上開始聽到基輔、哈爾基夫、聶伯城和奧德薩的口音……
城市中原本靜謐的區域,現在紛紛熱鬧活絡了起來。莫斯科市中心和近郊融為一體,隆隆的馬車聲震耳欲聾,人行道上也摩肩擦踵。咖啡館的招牌閃閃發光,不久後,電影院、餐館和酒吧的燈光也點亮了市中心的庫茲內特斯基莫斯特街、佩特羅夫卡街和史多連席尼柯夫巷等幾條主要道路。
不出五年,莫斯科的街道上就出現了轟轟的汽車聲以及輕軌電車的尖銳聲響。路上的公共馬車現在也只在郊區載客。安德烈.貝利所歌頌的現代莫斯科完全就展現在富商們的別墅裡。1904年11月,茲納緬斯基巷的房子迎來最後兩件莫內的作品,包含最早的創作《草地上的午餐》和最近一件作品《海鷗,倫敦國會大廈》,謝爾蓋.舒金終於完成了他的收藏計畫。他的沙龍聚會廳裡掛滿了近70件繪畫作品,大多數是法國學派的創作。
勢利眼的訪客都讚不絕口,這肯定取悅了復仇心重的謝爾蓋,畢竟他從小就體弱多病又口吃。畫家柏里斯.庫斯多迪夫(Boris Kustodiev)(註2) 寫道:
昨天晚上,我到有名又極為富有的藏家舒金家中參加一個非常有趣的音樂會。旺達.蘭多芙絲卡(Wanda Landowska)(註3) 演奏大鍵琴,許多上流社會的人以及全莫斯科最時髦的人都在這裡。牆上掛著馬內(註4)、莫內、竇加、雷諾瓦……柯特還有其他藝術家最好的作品。這真是令人歎為觀止的收藏。
有一張大桌子上擺滿了鮮花。舒金家準備的食物精緻的不得了,佐餐酒只有香檳。老實說,這真的是個優雅老派的莫斯科派對。有趣的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做他們想做的事,你沒有義務勉強自己和其他人交談或認識新朋友。(註5)
莉迪亞.格里戈夫娜穿著巴黎華服、戴著珠寶首飾,在她丈夫籌辦的音樂晚會顯得十分雍容華貴。中場休息時間,舒金向賓客展示了他的收藏,每位女嘉賓都收到一朵紅玫瑰。在謝爾蓋金碧輝煌的十八世紀貴族宮殿裡,伊萬把這棟房子送給兒子的深層意義不言而喻。謝爾蓋在進入二十世紀之時,以最現代的風格品味裝飾這棟富麗堂皇的房子,若要鞏固他公司的聲譽,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適合呢?
不過,這樣的成功對謝爾蓋.舒金來說還不夠。毫無疑問地,對他的妻子莉迪亞來說也不夠,因為她還缺少一樣可以讓她的幸福快樂更為完整的東西。所以她的先生持續尋找。
1904 年十一月,就在印象派藝術時代接近尾聲之際,有兩件如珍寶般的作品抵達了特魯別茨科伊宮,並且同步開箱。他們代表了舒金收藏的過去和未來。第一件作品是19世紀藝術的輝煌頂點《草地上的午餐》。第二件則是塞尚的《丑角與喜劇演員》(Mardi Gras),這件作品帶來的衝擊開啟了現代主義時代。畫中人物是皮耶侯(Pierrot)和阿勒鏗(Harlequin),透過無數個小時的擺姿勢,塞尚去除了這兩個人的人性,將其轉化為全然的靜物。塞尚這幅革命性繪畫創作中的兩名模特兒正是是他兒子和兒子的同學。
一年前,舒金冒著風險和杜朗魯耶買了一幅名為《靜物圖》(Nature Morte aux Pommes)的作品。現在,杜朗魯耶寄給他另外在1899 年買下的兩件油畫,當時維克多.蕭奎特( Victor Chocquet)傑出的收藏紛紛被轉賣。這批作品包括《花瓶中的花朵》(Bouquet de Fleurs dans une Vase),這件作品和《丑角與喜劇演員》都是莉迪亞最喜歡的作品。它們一共花了舒金兩萬塊法朗。就在幾年前,他住在巴黎的弟弟伊凡以更低的價錢向沃拉爾買了兩件塞尚精彩的作品。但這位來自南法普羅旺斯(Aix-en-Provence)地區的大師才正踏上成名之路。這時他的生命卻只剩下最後兩年。
當舒金一家人聚集在一樓這兩個作品木箱旁時,又有其他東西送過來。箱子裡還有高更的《海邊的女人》(Femme au Bord de la Mer (Maternité)) 以及《有孔雀的風景》(Paysage avec des paons) 兩件作品,這兩幅畫作點亮了莫斯科幽暗的十一月嚴冬。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塞尚的繪畫革命還沒顛覆謝爾蓋的宮殿前,就被高更的大溪地色彩所取代。
畫家波瑞普萊契科夫相當仰慕舒金的收藏,他描述了當時發生的經過:「昨天,是個星期五,我們都在舒金家。他收到了幾件高更的畫作。其他在場的賓客還有一群醫生和律師,也就是會聚在一起打撲克牌的俄羅斯菁英知識分子。他們無法抑止地對著畫作笑個不停。」(註6)
自從舒金兄弟開始結伴購買藝術品以來,他們共同探索並且相互影響,但在過去六年之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這些人已經分道揚鑣。佩托買了20件左右出色的法國繪畫後,在這段快樂的插曲後,他又重回經營他的古物博物館。伊凡在1900 年開始轉賣他的法國繪畫收藏,並專注在更大的古典畫家流通市場。多虧《藝術世界》雜誌,費鐸.波特金總算能在俄羅斯展出他的作品,但那時他已是個絕望的病人,並在1905 年過世。
在20世紀初,謝爾蓋唯一的對手只有好友米凱爾.阿博拉莫維奇.莫洛佐夫,他在同一時期開始拜訪巴黎的藝術品交易商,也是個有前景的收藏家。和舒金一樣,他和他的兄弟繼承了一筆可觀的財產;另外一個舒金的相似之處是,他也得到一棟裝潢地富麗堂皇的宮殿,並娶了可以和莉迪亞匹敵的莫斯科名媛瑪格麗特.奇里羅芙娜.莫洛卓娃(Margarita Kirillovna Morozova)。但米凱爾.莫洛佐夫是個傳奇性的人物,過著相當放縱的生活,與舒金的禁慾相去甚遠。但他的欲望卻沒有帶給他任何好運,他在1903 年十月死於急性腎病,年僅三十三歲。
米凱爾的弟弟伊樊.阿博拉莫維奇.莫洛佐夫(Ivan Abramovich Morozov, 1871-1921)出色地取代了哥哥的藏家身分,他開始收集俄羅斯藝術以及法國學派繪畫,但無論如何,都比舒金開始得晚。他要付出高昂的價錢才能買下莫內、塞尚和梵谷的精彩作品,但不消幾年,伊樊已經成為「另一個舒金」,有些人會說他的檔次沒有舒金來得高,但事實卻不是這樣。接下來的篇章會介紹他的顯赫家庭。
從那時開始,謝爾蓋.舒金便在收藏界單打獨鬥。他從業界最傑出的人物中學到許多藝術知識,但從他的選擇來看,他已經不再需要其他協助。塞尚和高更已經分道揚鑣;舒金心裡明白莫斯科上流社會會怎樣嘲笑他,某種程度上,他在利用社會對米凱爾的記憶,米凱爾當年買下了兩件高更畫作,也是第一個買下梵谷作品並送往俄羅斯的人,同時也是第一位購買愛德華.孟克(Edvard Munch)畫作的俄羅斯藏家。
如今,舒金很少自己精挑細選某個藝術家的一件作品。那麼,在這六年的收藏實驗之後,舒金究竟掌握了什麼呢?就像他常說的,收藏的過程會啟動兩個關鍵的時刻。第一個是購買作品的衝動,就像醍醐灌頂。在這個時候,你萬萬不可浪費多餘的時間考慮,你必須完全擁抱自己的感受,就像植物的趨光性一樣。此刻不是你在選擇畫作,而是畫作選擇了你。
狄米崔.舒金在1920 年代總結了這個說法:
每個藏家都有自己獨到的眼光。但我們舒金兄弟還比別人多了一點,我們有敏銳的嗅覺。當我們看著一幅素描、一幅油畫或一件手工藝品時,我們無法由此做出決定,但我們的感官十分警覺。我自己的情況是對古典藝術家特別敏銳。我的哥哥謝爾蓋則關注現代性作品,而佩托則鎖定在古文物上。(註7)
在意識到這個在作品面前會深受悸動的家族性格後,謝爾蓋買作品時從不猶豫。接下來就到了第二階段,是兩個人對於這件作品私下的交談,他會逼迫自己找出這些衝動購買背後的理性原因:
你至少要和一件繪畫相處一年,才能完全理解畫中意境。我曾遇過有好幾年都不曾注意過某個藝術家的作品。直到有一天我的雙眼才被開啟……你必須身歷其中,才能感受到自己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很多時候,你對一件作品的第一印象並不太好,即使如此,你還是發現自己會一看再看。最後作品終究會打開你的心扉。你會猛然發現你看懂了這件作品,並且已經愛上這件作品了。(註8)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卻非常玄妙的答案。你只要仔細地看著這些畫作,並時刻留心自己「怦然心動」的感受。這就是你和作品連結的信號。舒金購買的第一件莫內作品是《貝勒島上的岩石》,畫中閃閃發亮的浪花拍打著藍色的島上岩石,這件作品就激起了他這種奇異的顫抖反應。接下來購買的十幾件莫內作品,也都產生了一樣的效果。舒金對其他畫家的作品有條不紊地研究和依靠直覺購買莫內的作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1905 年由一次的繪畫正統化揭開序幕。新的評論雜誌《藝術》(Iskusstvo)刊出了特魯別茨科伊宮中的十件油畫作品,這絕非等閒之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俄羅斯媒體會以莫斯科私人收藏,而非其他國外藏品的角度來吸引大眾對於歐洲現代藝術的注意力。不到七年的收藏資歷,謝爾蓋.舒金猛然發現自己儼然已成為了一個新創的俄羅斯藏家,而他的藏品也公開在報章雜誌上亮相。
此時,俄羅斯軍隊在滿洲國陷入了壕溝戰。那一整年,謝爾蓋.舒金克制自己不買任何畫作。
註2.柏里斯.米凱洛維奇.庫斯多迪夫(Boris Mikhailovich Kustodiev, 1874-1927)是一位學院派畫家,同時也是列賓的學生兼助手。他形成了一種高度個人化的創作風格,同時具有嚴謹的學院風格,亦有色彩豐富、素樸和古典的俄羅斯風格。
註3.旺達.蘭多芙絲卡(1879-1959),著名波蘭鋼琴家及教育者,她重新發現大鍵琴,並使其再度普及。她在巴黎居住及教授音樂,並成立一所大鍵琴學校。舒金家需要有強而有力的人脈,並且重金禮聘才能請她到私人晚會中演奏。
註4.庫斯多迪夫在這裡犯了個錯誤:舒金不曾擁有或展示過馬內的作品,他收藏莫內畫作。
註5.出自柏里斯.庫斯多迪夫在1909 年五月十三日寫給妻子的信。引自B.M. Kustodiev, Pisma, Statyi, Zametk, Intervyu [Letters, Articles, Remarks, Interviews] , Khudozhnik RSFSR, Leningrad, 1967, p. 103
註6.Perepletchikov, Diary of the Artist.
註7.阿列克榭.希多洛夫(Alexei Sidorov)著, 由亞歷珊德拉. 得姆斯卡亞於1974 年錄製的對話。舒金家族訪談,關於1920 年代的記憶。首次出版:Demskaya and Semenova, Shchukin ´s House , p. 94.
註8.Ivan Zhilkin `, V Moskye´` [ In Moscow´], Russkoe Slovo [Russian Word] , 22 October 1911.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典藏藝術家庭《大收藏家:謝爾蓋.舒金和他失落傑作的故事》。